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陡然听到这种消息,景舒娣脸色大变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柳氏见她分神,皱眉喝道:“发什么呆,还不过来伺候舒娆!”
景舒娣咬咬下唇,踱步走过来。
柳氏道:“去水房打温水来给舒娆洗脚。”
景舒娣端着木盆快速去了水房,没多久将温水取回来摆放在景舒娆床榻下,弯下腰替坐在床沿上的景舒娆脱去绣鞋把双脚放入木盆里。
景舒娣的双手才碰到景舒娆的脚,景舒娆突然就绷直了身子,紧接着扔了手中的粉色绣帕抱着脑袋尖叫起来,双脚在木盆里拼命乱踢,仿若有蛇紧紧缠住了她的双足。
柳氏面色大骇,赶紧抱住景舒娆,嘴里道:“我的儿啊,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啊?”
景舒娣完全没料到景舒娆会是这般反应,她站起来,有些手足无措。
柳氏如今一见她就火冒,破口大骂,“你是怎么伺候的?”一脚踢翻木盆,水倒出来浸湿了景舒娣的衣裙和绣鞋,“连基本的水温都试不对,你去学院上了一年的课,全白瞎了!”
“母亲息怒。”景舒娣弯下身将木盆捡起来,“我这就重新去取水。”
说完,她端着木盆就要往外走。
“站住!”身后传来柳氏的厉喝。
景舒娣心头一突,骤然停了脚步,回过身来,小声问:“母亲还有什么吩咐吗?”
柳氏道:“这边不用你伺候了,你去好好收拾一下,把舒娆要用的东西全部打包好,你自己的也带上。”
景舒娣低垂的眼眶里含着泪,却还是不得不应,“是,女儿晓得了。”
嫡庶有别,嫡尊庶卑。
这是从记事起甄姨娘就每天对她耳提面命的话,让她要一辈子记在心里,不能逾矩,不能忤逆嫡母和嫡子嫡女。
可是这一次围场事件,景舒娣觉得自己很委屈,事发当时,她已经歇下了,哪里想得到景舒娆会打扮成景瑟的样子意图去勾引梵世子?
后来出的水蛇事件,她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,四姐这个样子,定然是没法继续在金陵待下去的,送去家庙或许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,起码家庙是个清静所在,能避开世人的嘲笑和鄙薄。
可是,为什么?
为什么嫡姐被罚,要把她也牵连进去?
她还记得前不久教习“数”的女先生当堂夸她天资聪颖,是个可塑之才,那是她去学海书院一年多头一次被先生夸,她当时不知道有多高兴,一心只想着等回府要与人分享,可是回来后才发现自己在这府中除了甄姨娘之外,并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,只好把那些喜悦都藏在心底不敢说出来。
因为她很明白,一旦景舒娆晓得她被先生夸了,少不得又是一番冷嘲热讽。
她好不容易升腾起来的信心,不希望被嫡姐一盆冷水浇灭下去。
她以为自己能保持着这份信心继续努力,不奢望出人头地,起码科目成绩不落人后,不被先生点名批评,这就够了。
可是她万万想不到,嫡母竟然这般心狠,因着嫡姐的事勒令她退学也便罢了,还要将她赶到家庙里去伺候嫡姐,及笄之前不得归。
及笄就意味着成年,一旦成年就意味着要议亲,也就是说,等她在家庙待到了时限,嫡母就会派人接她回来,将她剩余的联姻价值榨干完,届时将会嫁给谁,也是嫡母替她决定好。
想到这些,景舒娣愈发难过,庶女就真的只能一辈子活在底层居于人下吗?
回到院子,甄姨娘远远就见她闷闷不乐,忙迎上来关切问:“六小姐这是怎么了,怎的脸色这样难看?”
景舒娣眼眶一热,突然伸出手抱住甄姨娘,哽咽道:“姨娘,往后我不能陪着您了。”
甄姨娘一脸茫然,拍拍她的背,“六小姐有什么烦心事均可与我说,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,兴许姨娘给你开解开解就好了呢?”
景舒娣吸了吸鼻子,道:“母亲让我跟着四姐姐去家庙,及笄之前都不得回来。”
甄姨娘脸色大变,“你说什么?”
景舒娣就着原话又重复了一遍。
甄姨娘满脸的不敢置信,“怎么会……夫人怎么会突然让你去家庙?”眸色深浓了些,甄姨娘定定看着景舒娣,“六小姐,你实话告诉姨娘,你是不是顶撞了夫人惹得她不快了?”
“没有。”景舒娣一个劲摇头,“姨娘,我没有顶撞母亲,是……是先前我给四姐洗脚的时候她疯症突然发作踢翻了木盆,母亲就怪我没有把水温调试好,一怒之下就让我跟着去家庙伺候四姐。”
甄姨娘秀眉一再紧皱,“这么说来,还是因为你先惹得夫人不快吗?”
“姨娘,我没有!”景舒娣眼睛都急红了,哭道:“我明明伸手试过的,水温刚好合适,不可能会烫到四姐。”
“可是四小姐早不发作晚不发作,偏偏在你给她洗脚的时候发作,这就证明是你的错。”甄姨娘脸色严肃下来,拉着景舒娣的胳膊往外走,“你跟我去给夫人道歉求个原谅,兴许她一高兴,就能收回成命,不再让你去家庙了。”
景舒娣一脸憋屈,这个时候过去,只会雪上加霜的罢?
若是道歉有用,她先前在四姐房间的时候就不会再三被训斥了。
“姨娘!”景舒娣想到此,用力挣脱了甄姨娘的束缚,眸光坚定地道:“我不去。”
甄姨娘瞪大眼睛,从小到大,这还是景舒娣头一次忤逆她的意思,这个孩子,莫非是翅膀硬了不成?
“你再说一遍!”甄姨娘很不高兴,她分明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好,为何女儿不理解?
景舒娣也知自己不该这样忤逆姨娘的好意,可是她今夜真的不能再去正房见母亲,母亲正在气头上,万一自己过去再次触怒她,一准没有好下场。
“不是我不听姨娘的话。”景舒娣语气软下来,“而是母亲正在气头上,我再过去,不但讨不得好,反而会火上浇油的。”
甄姨娘静下来想了想,算是认同了景舒娣所言,她皱皱眉头,“可如果你这个时候不去见夫人,待明天一早就来不及了,难道你真的甘心随着四小姐去家庙吗?”
长这么大,景舒娣头一次从甄姨娘口中听到“难道你真的甘心”这样一句话,从前不管如何,甄姨娘总是告诫她要安分守己,让自己活得像个隐形人,不能锋芒毕露,不能争强好胜。
现今听到这么一问,景舒娣有片刻出神,“姨娘,你也觉得不甘心吗?”
甄姨娘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,连忙四下扫了一眼,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只是觉得四小姐被罚,你不该无辜受牵连。”
景舒娣目光亮了些,“姨娘,老夫人还不知道这件事,你与其带我去给母亲赔罪,倒不如我们一道去找老夫人,让她给拿个主意,若是连老夫人都要求我去家庙伺候四姐,那我也就认命了。”
甄姨娘面露迟疑,“我们越过夫人直接去见老夫人,会不会不太妥当?”
景舒娣道:“左右我都只有今天晚上的机会了,妥不妥当的还有什么紧要,姨娘心里也不希望我真的去家庙几年才回来联姻,不是么?”
甄姨娘顿时一噎。
景舒娣说得没错,她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家庙那种清修之地。
景舒娣还未完成学业,她的各项学科成绩其实都挺不错的,只不过平素不敢表露出来,尤其是阶段考试时,为了不把嫡姐的光芒压下去,景舒娣只好听甄姨娘的话刻意出错,把评分拉低,让嫡姐高过自己。
甄姨娘一想到这些,心中就有些难受,自己的女儿这样优秀,却不得不时时掩盖锋芒,都已经低调到这般地步了,嫡母还是步步紧逼,非要将她的一生都给压榨干净吗?
“姨娘。”眼见着甄姨娘神情有松动,景舒娣小声试探,“咱们去见老夫人罢。”
甄姨娘还在犹豫。
景舒娣道:“四姐姐都这样了,如今三房只剩一个三哥和我,我总觉得老夫人不至于这么狠心让我也跟着去家庙的。”
甄姨娘心一横,打算赌一把,拉着景舒娆,母女俩直接往老夫人的千禧堂而去。
老夫人正准备歇下,忽听谢嬷嬷进来禀说六小姐求见。
她皱了眉头,“都这个时辰了,六丫头还来作甚?”
谢嬷嬷答:“老奴不知,甄姨娘也一道来了,看样子,似乎是真的有急事。”
老夫人不耐地摆摆手,“让她们进来。”
谢嬷嬷出去传话,不多时,景舒娣就跟在甄姨娘身后进来了,二人规规矩矩给老夫人行礼。
老夫人一眼扫下来,问:“六丫头,都这个时辰了,你们怎么还过来?”
还未及说话,景舒娣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道:“老夫人恕罪,孙女并不想这么晚来打扰您歇息,孙女实在是有不得已的事,所以才……”
“何事?”
景舒娣平素是最安静的一个,因此,老夫人虽然不满她深夜来扰,说话的语气倒也不算锋锐。
“母亲让我明日跟着四姐去家庙,及笄之前都不得归来。”景舒娣字字分明,慢慢道来。
老夫人脸色霎时就难看下来,“你说什么?”
柳氏胆子竟然这样大,私自决定让景舒娣去家庙?
“孙女不敢有半句虚言。”景舒娣伏在地上,声音不算大,但足够老夫人和谢嬷嬷听分明。
“好一个柳氏!”老夫人当即就怒得摔了茶碗,脸色阴沉,“老身还没死呢,这府中的大事儿何时轮到她做主了?”
甄姨娘和景舒娣齐齐被吓到。
谢嬷嬷动作利落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片狼藉,又重新给老夫人沏了一盏,然后安安静静退到一旁。
已经有了多年的侍奉经验,谢嬷嬷深知这种时候不适合她一个仆人插嘴。
“老夫人息怒。”甄姨娘回过神来,也跟着景舒娣跪在地上,心中忐忑不已,她原以为老夫人是不重视景舒娣的,因此来时并未抱多大希望,如今见状才意识到老夫人气得不轻,这完全出乎了甄姨娘的意料,她一时无措,只能低垂着头,心中盼着这件事快些揭过去。
老夫人看向景舒娣,声音柔和下来,“六丫头,你今夜就宿在千禧堂,一会儿我让墨梅给你安排厢房,明早醒了就直接来暖阁,我倒要看看,你不回去,柳氏会否有那个胆量过来当着我的面把你给强行带走!”
景舒娣霍然一惊,抬目看向老夫人,“祖母……”
老夫人已经示意谢嬷嬷出去吩咐墨梅安排厢房了,她道:“你莫慌,有我在,没人敢把你送去家庙。”
景舒娣犹疑道:“母亲先前让孙女收拾四姐去家庙要用的东西,孙女若是宿在千禧堂,岂不是耽误了事儿?”
老夫人皱眉,“你虽是庶出,却也是千金小姐,如何能去做那些粗活,莫非三房的丫鬟婆子都死光了?”
景舒娣浑身一凛,“孙女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老夫人截断她的话,“好了,你别再说了,今夜就宿在千禧堂,谁敢找你问罪,让她先来过我这一关!”
景舒娣原本还想说些什么,但见老夫人如此脸色,她定了定神,干脆把话都给憋回去,随着谢嬷嬷直接去了厢房。
景舒娣走后,甄姨娘也同老夫人辞行回去了。
翌日,天刚亮,送景舒娆去家庙的马车已经停在角门外。
柳氏去往景舒娆院子时,丫鬟已为她梳洗穿戴好。
左右扫了一眼,没瞧见景舒娣,柳氏顿时皱了眉,厉声问丫鬟,“景舒娣还没起床吗?”
丫鬟摇头,“奴婢不知。”
柳氏一张脸阴沉如水,她抬步出门匆匆去往景舒娣的房间,推门却见里头空无一人,绣帐内锦褥叠得齐整。
柳氏摸了摸床榻上,冰凉一片。
很显然,并没有人睡过。
莫非景舒娣不想去家庙,连夜逃了?
一念至此,柳氏怒意横生,她愤然转过来,吩咐外面的丫鬟,“给我去找六小姐!”
忽有一人站出来道:“三夫人,昨夜奴婢瞧见六小姐同甄姨娘去了千禧堂,后来甄姨娘回来了,六小姐却没回来。”
柳氏听罢,眉头皱得更深了,“你说什么?六小姐没回来?”
“是。”那婢女回答得战战巍巍。
柳氏脸上肌肉抖动了两下,景舒娣这个小贱人,竟敢提前去找老夫人,简直太过分!
让人关上门,柳氏匆匆去了千禧堂。
老夫人已经在暖阁就坐,见到柳氏进来,她问:“四丫头送走了吗?”
柳氏赔笑道:“还没呢,媳妇琢磨着先过来给老夫人请安。”
“这倒不必了。”老夫人道:“我上了年纪,本就喜清净,你们每天那么多人前前后后来给我请安,你们跑得累,我也嫌烦,往后就这么定了,早上不必过来请安,黄昏时来一次即可。”
柳氏屈膝,“媳妇记下了。”
老夫人见她还不走,不由疑道:“你可是还有什么事?”
柳氏道:“昨夜六丫头在四丫头房里伺候,后来四丫头发作,媳妇担心伤到六丫头,就让她先回房了,谁料今早丫鬟过去的时候,发现六丫头的房内空无一人,六丫头从来不会夜不归房的,媳妇担心她会否出了什么事,所以特意过来禀报老夫人。”
老夫人眯着眼,“就这么件事儿?”
柳氏当然不敢说自己逼迫景舒娣去家庙的事,面上适时露出悲戚来,“四丫头已毁,如今三老爷就只有六丫头这么一个庶女儿,若是六丫头再有个三长两短,我如何同三老爷交代?”
说完,柳氏抬袖抹了抹本就没有的泪。
老夫人目露讥讽,转瞬而逝,淡淡瞥向柳氏,“你说得没错,四丫头出了这档子事,老三确实只剩下六丫头一个女儿,虽是庶出,但好歹也是亲骨肉。”
柳氏附和着点点头,面上好不悲戚。
“我早就听下人们说你待六丫头如同己出,没想到你虽然嘴上快了些,心地倒也善良。”老夫人不紧不慢地喝着茶。
柳氏一脸懵,她怎么没听府上有人这么说过?
心里这么想,脸上却扯出一抹僵硬的笑,“老夫人过奖了,六丫头这样乖觉伶俐的孩子,我自然喜欢她。再者,老夫人说得对,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,那都是三老爷的亲骨肉,我没道理因着嫡庶之分就过分冷落她,给她的待遇,虽不能时时与四丫头比肩,但也绝不差的。”
老夫人点点头,漫不经心来了一句,“既然你对六丫头感情如此深厚,那么想来定会同意将六丫头过继到名下来当成嫡女抚养了,是吗?”
柳氏一呆,“老夫人说什么?”
老夫人捏着眉心,不欲再多言。
谢嬷嬷笑着道:“三夫人,老夫人的意思是看在您这么疼宠六小姐的份上,待四小姐去了家庙以后,允准您将六小姐过继到名下来当成嫡女抚养。”
“这……”柳氏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过来,难怪老夫人先前会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净给她戴高帽,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!
“怎么,你不愿意吗?”老夫人垂下手臂,看过来。
“愿意。”柳氏干巴巴笑道:“六丫头玲珑剔透,能把她过继过来,媳妇求之不得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老夫人脸色极淡,“一会儿我让人瞧个日子,你准备准备,早些把六丫头过继过来。”
柳氏正待开口,听得老夫人又道:“对了,还有一事我要与你商议。”
柳氏心头一突。
“四丫头之所以会成这样,也怪府中庶务繁忙,你抽不得空闲去照拂她,六丫头还小,少不得要好好调教,必得花费不少时间,我见你过分忙碌,往后你就歇歇,把掌管中馈的事儿交给年轻人去做。”
老夫人一番不轻不重的话,听得柳氏整个人都僵了。
老夫人这意思哪里是同她商议?分明是把话往好听了说,实则直接收了她的掌家大权!
柳氏极度不甘心你,咬唇不说话。
谢嬷嬷看了一眼老夫人的脸色,又看向柳氏,笑着说:“三夫人,老夫人也是体恤您近段时日过分忙碌以至于疏漏了四小姐,惹得三老爷寒了心,六小姐是三老爷唯一的庶女儿,可万万不能再出任何纰漏了,还望您费些神,多多调教调教。”
话说得这样好听,柳氏哪有反驳的道理,只得硬着头皮道:“老夫人处处为三房考虑,媳妇听得心中感动,往后必定遵老夫人之言好好对待六姑娘。”
又问:“且不知老夫人让谁来接管中馈?”
见老夫人不说话,柳氏赶忙解释,“媳妇的意思是明日好去前厅交接。”
老夫人这才肯开口,“是瑟丫头和三丫头两姊妹。”
果然是这两个小贱人!
柳氏宽袖中的拳头攥紧,胸中恨意难平。这才短短时日,景瑟和景宛白竟然联起手来了,照这势头发展下去,往后自己要想对付这二人中的哪一个,岂不更加艰难?
柳氏正发呆,老夫人就吩咐谢嬷嬷,“去把六小姐请来。”